大解,原名解文阁,男,1957年生,河北青龙县人,1979年毕业于清华大学水利工程系,现为河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、创作室主任,一级作家。主要作品有长诗《悲歌》、小说《长歌》、寓言集《傻子寓言》,作品曾获首届苏曼殊诗歌奖,首届中国屈原诗歌奖金奖,鲁迅文学奖等多种奖项。
南溪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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南溪太急,何事如此匆忙?
万世已去,退场者仍在还乡的路上。
往兮?归兮?
我记得人间,有一个荒凉的大海,
比死还要恒久,因为汇集深流而永不平静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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拉萨河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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拉萨河水从上游流下来
我成了必经的驿站
这时来自印度的一片云彩有些疲倦
我看见河水闪着灵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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浈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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浈江太平稳,你想让它波涛翻滚,
那简直是做梦。
你就是一刀劈了它,也不可能奔腾。
你以为它睡着了,实际上,
它在流动。
就不能快一点吗?
在蜗牛到家以前,是否可以,
让一片树叶提前漂入黄昏?
浈江有它自己的性格,它认为,
快有什么用!去大海吗?
大海不过是一个水坑。
比速度吗?快就是疲于奔命。
对于浈江,慢是一种享受,
是平稳和安宁。
如果哪一天,它真的慢死了,
我首先想到的是:不可能!
如果哪一天,它暴跳如雷,
我第一个站出来否定。
我见过浈江。
我了解浈江。
它坦然,沉稳,平和,
用它的慢,在抵抗流逝,
用身体,以接近静止的速度,
宁死不快,与时间抗衡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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夷望溪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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小雨落在夷望溪上,打出点点小坑。
水面上忽然泛起白雾,
随后掠过阵阵凉风。
这时白鹭覆盖了远处的一面山坡,
其中一只飞起来,去天空里报信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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已是傍晚时分,
水边的木船是空的,
隐藏在树丛中的一户人家,
院子里晾着花衣服,
但仙女不在。
经过桃花源时,我见过她的倒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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不一会儿,小雨就停了,
天空变得松软,从那透光的缝隙中,
露出了里面肥胖的白云。
我敢肯定,那就是天堂的出口,
在夷望溪,在白鹭飘起的一刻,
找到了对应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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汉水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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汉人福地,源远流长。
蜀道美景佳人兮留我于汉水之中央。
一日复一日,不思归故乡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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江河水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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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、出生
长江源头,水的前生是雪花,停留在山顶。
之后是融化的冰,松开透明的珠子,让它滚动。
最初的那一滴,一定是圆的,它的小心脏还没有成熟,
甚至还不能跳动。生命在开始的一刻有无数个惊喜,
但只需一个理由就可以诞生。
一滴水从母体上撕裂开来,带着疼痛、惊险和刺激,
也带着生命的密码,开始了自己的旅程。
像一个卵子开始于激情,终结于宿命,
水滴在出发时,获得了灵魂。
如果太阳也是圆的,在催生的那一刻,谁是父亲?
谁是太阳之阳,俯身在太阴之阴?
一定有一个来自上苍的男神参与了创造,
把他的光储存在液体里,
像传说在嘴唇上颤动。
一滴水来到了世上。
它来时,大地已经具备了接纳的能力,早已把污浊
推到腐朽的人心里,等待一个干净的婴儿
在光中莅临。
是的,光已经莅临。
江河已经有了最初的一滴,我们称之为源头。
光的源头在哪儿?当我开口,
在自己内心里听到了回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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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、赴命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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像血脉传承在族谱里,无数个水滴
闪着内部的光泽,集结成群,开始了流动。
所谓逝者如斯,说的不是速度,而是命运。
没有长度的河流算不上大河,
没有坎坷的河流不可能有激情。
它不可能咆哮。
它无力把下沉的波涛埋葬
在自己的腹中。
它应该活过,死过,带着刀伤和疤痕,
从地上走过,留下血迹与吼声。
人的历史太残酷,不比也罢。
联想太宽阔,容易漫过河床,留下太多的污痕,
我认识的河流从高处下来,有着透明的身体,像玻璃
排除了火焰和灰烬。
它有自己的使命,它必须匍匐在地,
像一个朝圣者,俯下谦卑的身体。
它有泪水的质地,
却隐藏着血液的漩涡,
像暴露在体外的血管,敞开着,
里面滚动着石头和乌云。
没有什么能够阻止它前进。在它的行程中,
山脉应该退到峭壁后面,天空应该留下倒影,
水应该激起浪花,泥沙应该趁机而下,
而一个诗人,应该跪下喝水,在河边
写下危险的词句,然后把它们嚼碎,
咽下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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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、集合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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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滴水进入大海,等于一个人跻身于群众。
在茫茫人海中,我探视过人世的深度,
但没有找到时间的根。因此,
我常常有一种飘浮感,仿佛肉体就是浮云。
我沉不到人类的底部,等于一滴水漂在海面,
或者处在边缘。
个体的孤独是绝对的孤独。
除非融化而融化不是消失,是泯灭了个性。
我一旦离开我,就会被人类淹没,
像大海稀释开一滴水,把它疏散在汪洋之中。
谁的身体曾经无数次分解,
从一到二,从二到三,从三到无穷?
一个人不断走出自身,就会成为一个系列,
直至成为种群。
身体中的我,是本我。
无数个我,是我的扩散和延伸。
我们集合在一起,飘浮,游荡,漫流过尘世,
涌起人类的波涛,沉下肉体的灰烬。
人潮太肤浅,不足以构成深渊。
肉体太松软,经不住时间的摧毁和土地的吸引。
历史太板结,即使不断叠加,只能构成悬崖,
未来太虚渺,一脚不慎,就会踏入空门。
但集合者依然在集合,从古老的身体,
从四面八方,进入这个世界,
有如水滴追赶着水滴,河流纠缠着河流,
语言在诗中汇成大海。
我变成了我们。
我们在集结,我们在生存。
我们是一个整体,我是其中的一部分。
我是一个整体,我的子孙是其中的一部分。
我的子孙流动着,像河流
构成它自身的历史。
人类的历史比海洋辽阔。
我们平铺在世上,像风
从皮肤上擦过,把时光吹起的波浪,
变成皱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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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、牵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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日神召唤着我。日神是我父亲。
我就是那滴水。我就是那个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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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已经出发了很久,抵达了很久。
万物在互化,谁是我的真身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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谁,藏在我的后世,
一千年,一万年,不肯出面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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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的序列太长了,不见头尾。
我的形态过多,已经混淆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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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几乎是一个大海,不,
我是一单身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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日神在天上召集闪电,
我必须献出我的灵魂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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为云,则随风而去;
为光,就烧毁命里的灰尘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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你看那些云霓,已经聚集成片,
那里定有我的先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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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蒸发了。飘了起来。
像一场梦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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真的像一场梦,我来到了天上。
像往年一样飘浮,等待重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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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、重临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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必须回到地上,我才能安心。
雨滴有透明的心脏,我有泥土的属性。
我必须回去。一个种族
需要我拉住他们的手,在旷野里赶路,
历经死亡而不松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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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需要一个身体。
云彩需要一个土坑,生下啼哭的小雨珠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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有没有别的办法,让灵魂着陆,
而不引起大地的颤动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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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是说,让雪峰直接插入云端,
采集天上的花朵。或者在密集的行者中,
软化时间的硬度,加大肉体的弹性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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人世太扁了,落在哪里都是男和女。
生生而不息。生生而循环。
雨丝回到了河流,逝者回到了当年的老窝棚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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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个新人来到旧世界。
一滴雨变成了冰,停留在山顶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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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长江源头,我看到它融化的那一刻。
而在人类的源头,我没有找到
最古老的泥土。造人的泥土已经用尽。
我们只能用肉体,更新自己的生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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人世,太深了。
我进来以后,再也无法走出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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